我能明白二哥的失望。

這兩年裏，大哥和二哥被公務所絆，一直沒能回到鄞縣，上次他們見到三哥應當是前年中秋了，那時三哥跟著嘉王來到臨安調查陶源村一事，在臨安逗留了三個月卻一無所獲，於是崔真人讓他回到了月湖，只讓崔未晞繼續註意著臨安這邊的動靜，而這兩年風平浪靜，再未出現類似的事情，三哥自然也就沒再過來。

我正要勸慰二哥，卻見他不經意間往旁邊一瞥，目光驀然被吸引住，崔未晞走到馬車邊，也與他看向一個方向，我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，只見後邊一輛馬車正掀著簾子，裏面坐著一個與崔未晞差不多大的男子，在我看過去的時候，他與我對視一眼，爾後迅速移開目光，看向崔未晞和二哥，笑道：“崔侍郎，江翰林。”

崔未晞和二哥亦是笑道：“楊太博。”

二哥回頭沖我點了點頭，我明了過來，放下簾子，只聽他倆聲音漸漸遠了，想來是去找這位楊太博說話了。

我們這邊等了一會兒，馬車繼續前進，待進了城之後，又緩緩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，才終於停了下來。

大哥和二哥租住在相鄰的兩間院子，在鄞縣的時候，我只知道他們住在保佑坊裏，但來了之後我才發現，此處距離皇城很近，裏面住著很多朝中官員，這兩間院子雖不大，勝在上下職不必走太遠，平日裏拜訪同僚也方便。

韓弦端的家也住在保佑坊。

前兩年，韓弦端曾來與我告別，因為他和魯要離開月湖，回去臨安家中。臨行之前，他千叮萬囑，讓我來臨安時記得看望他，此番我便將他的短劍帶在身上，只待找個合適的時機上門拜訪歸還。

不過現在卻不是考慮這些事情的時候。

今日大哥當值，二哥和崔未晞尚未跟上來，爹娘在大哥家門前停下，由大嫂迎了進去，我的車夫則多走了幾步，帶我往二哥家裏去。

我剛進院子，便見二嫂迎了過來，笑道：“小姑來了。”

“二嫂好。”我笑著應道。

二嫂身後跟著幾個丫鬟，都是原先家裏熟悉的人，我沖他們笑了笑，目光不由得往二嫂身後尋去，二嫂掩口一笑，了然道：“快去將清兒抱來。”

“哎呀，不要不要。”我忙制止道，“大冷天的，不要凍到小清兒，我去看他便好！”

二嫂笑道：“沒事的，小孩子沒那麽金貴，而且等會兒我們要帶他去大哥院子見爹娘呢。”

二哥家的孩子去年十月出生，如今剛剛十四個月，我覺得這麽小的孩子可不就是金貴萬分，自然不同意二嫂的話，只拉著二嫂去看他。

水清此時恰好醒著，正在屋裏扶著床沿學走路，乳母在旁邊張著手，準備隨時去扶他，見到我們進門，乳母抱起水清，笑道：“今日小郎君已經能夠自己扶著來回走了。”

我看著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，感覺整顆心也隨之化了。我好奇地看著他，他也好奇地看著我，二嫂在一旁看我倆大眼瞪小眼，忍不住笑道：“小姑抱抱清兒罷。”

我一驚，忙擺手道：“我不會的，不要摔到清兒。”

“過完年，小姑就十七了。”二嫂笑瞇瞇地將水清接過，然後塞進了我的懷裏，道，“總不能等到嫁人了才學抱孩子罷。”

我被二嫂打趣地臉色發燙，只得手忙腳亂地抱過水清，好在水清十分給我面子，未曾哭鬧，只是時不時伸手來抓我的頭發，我仰頭企圖避開他的小手，只聽二嫂問道：“你二哥呢？”

方才只顧著找水清，我倒忘記說了，此刻便將二哥和崔未晞去找楊太博的事說與二嫂聽，說完後，我忍不住好奇地問道：“那個楊太博是什麽人啊？”

二嫂解釋道：“他名為宏中，是名揚臨安的大才子，政論十分卓著，官家有意要立他為國子監生，只等他明年加冠，旨意便會下去，因此如今朝中都稱他一聲‘太博’。”

也就是說他身上尚無功名。

我想到爹爹曾經的話，暗道楊宏中與崔未晞只差一歲，可是連他這般的名士都尚未入朝為官，崔未晞如今身居高位，莫非真的是有心人在布局？

此時不容我多想，因為前屋傳來動靜，二嫂道：“是官人回來了。”

水清想必是聽懂了，只是他還不大會說話，只“啊啊”著指外面，我托了托他，跟著二嫂往前屋去，正見二哥和崔未晞走了進來，這兩年裏，崔未晞必然是二哥家的常客了，見到二嫂倒沒有避諱，只稱道：“江二嫂。”

二嫂笑著應了一聲，上前給二哥解下鬥篷，二哥看著我笑，道：“兩年沒見，小妹長大了不少，如今抱孩子也有模有樣。”

我傲然道：“這是自然，我長高了許多呢！”

水清見二哥過來，傾過身子要他抱，我只得放手，一時手上空了，倒有些舍不得起來。

崔未晞走到我旁邊，輕輕碰了碰我的手，我回過神來，只見他笑道：“在想什麽？”

我輕咳一聲，覺得此番所思所想並不適合向崔未晞道明，便轉移了話題，道：“我在想明日要去哪裏玩，你還記得我在船上看的話本麽？”

崔未晞想了想，道：“西湖三塔記？”

我點點頭，道：“據說淳熙年間——也就是離如今不遠的某個時候，有個神將用三座石塔將三個妖怪鎮在西湖裏，我十分想去看看那三座石塔！”

二哥笑道：“西湖中確實有三座石塔，不過那是東坡居士為了顯示湖泥淤積情況而做的石塔標記，近些年臨安人越來越多，西湖行舟甚是困難，淤積也越來越嚴重，恐怕要令你失望了。”

“啊……”原來西湖沒有妖怪，也沒有神將，那意趣好像真的少了很多。

崔未晞解釋道：“現如今人世越來越繁華，靈氣相應的也越來越少，其實並不合適修行，因此精怪多半都會留在深山之中。且凡人精氣有限，吸取少數人的精氣，對修煉並無裨益，若是受害的人多了，則又會引起仙家門派出手，它們修行不易，不會冒這個風險的。”

我恍然道：“竟是這樣麽？我還以為精怪很喜歡拿人去修煉呢。”

崔未晞默了默，斟酌著開口道：“話本喜歡這麽寫，是因為如此可以寫出很多比較……”

我期待地看著他：“比較？”

崔未晞輕咳一聲，道：“比較跌宕起伏的故事。”

二哥也輕咳一聲，岔開這個話題，道：“好了好了，我們先去大哥那邊罷，別讓爹娘等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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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臨安之前，我想過很多想要去的地方，可是如今正值年關，家中男子好像都變成了陀螺，整日裏也不知道都轉到哪裏去了，問起來的話，總歸不是去拜訪這個老友，便是去找那個同僚，除了崔未晞在我剛來的時候曾帶我去逛了逛西湖，我再沒機會出門，只能陪著大哥家的水玉和二哥家的水清玩。

小孩兒剛見到時粉粉嘟嘟煞是可愛，可是相處時間一長，便個個變成了混世魔王，幾天之後，我再見到兩個外甥時，再不會激動萬分地上去抱他們，而是能躲便躲，只求他們別來扯我的頭發。

這般瑣碎熱鬧中，除夕夜眨眼間就到了眼前。

一家人都聚在大哥家守歲，我嫌屋裏太過悶熱，便裹緊鬥篷，悄悄將崔未晞拉出房間，我倆一起坐在臺階前，看著清冷冷的夜空，我卻一點不覺得冷，只感覺新的一年裏都是滿滿的希望，連更替年號，似乎也帶著一絲喜慶的意味，一切的一切，都有條不紊地走向好的方向。

“在想什麽？”崔未晞輕聲問道。

我將目光從夜空中收回，歪著頭看崔未晞，越看越覺得眼前人是心上人的感覺真是幸福，我笑嘻嘻地將頭靠在崔未晞的胳膊上，道：“在想我們的未來。”

崔未晞也將頭靠過來，問道：“你都想到了什麽？”

“我不說。”

“為何不說？”

“娘說要矜持。”

“既如此，那我來說罷。”

我一楞，忙問道：“你也想過？”

崔未晞笑道：“這是自然，我想過很多次了。”

“好，那你說來聽聽。”我懶懶道。

“首先，我要重新種一片桃林，再做一個竹舍，自然，這次的法陣我要去請教師父，再不讓人輕易察覺毀損。”

我沒想到崔未晞第一件要說的竟然是這個，不禁問道：“為何要重建？”

“因為你喜歡桃林的生活。”崔未晞輕嘆，“我能看得出來，你喜歡安逸平靜的日子，而不是如今這般……”

我忙道：“如今的日子我也喜歡，有爹娘，有哥哥們，還有你，只要有你們陪著我，在哪裏我都喜歡。”

崔未晞沈默了好一會兒，方才柔聲道：“好，竹舍留著，等我有朝一日請祠了，我們就去隱居。”

“那我們要看看鄞縣附近有沒有什麽可以任職的廟宇宮觀。” 我笑著說道，心內卻有些擔憂，昔年崔未晞來臨安時，帶著滿腔的抱負，頗有些“不破樓蘭終不還”的氣勢，可如今不過短短兩載過去，我卻能夠聽出他的一絲倦意。

朝堂上的路，當真如此難走麽？

崔未晞再次開口，打斷了我的思慮：“第二件，我要做個好官，讓你以後和姐妹們吃茶聊天時，能夠腰桿挺直。”

“嗯，我相信你。”

“第三件，我……”

子時到了，崔未晞的聲音瞬間淹沒在此起彼伏的爆竹煙花聲中，我擡起頭看他，只見他嘴巴開合著說了一句話，我聽不清，只能一臉不解地看著他，他頓了頓，驀然一笑，湊過頭來，在我額上落下輕輕一吻。

他離得這般近，於是我又能聽見他的聲音了——

“我要好好照顧你，生生世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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